无障碍 游颐和园记
距京城西南三十五里有一山焉，名曰西山，绵亘十里有奇。山之东约三四里，即前清皇帝避暑处，所谓颐和园是也。周环约廿里许，限以矮垣，外人虽达官显宦，无得入而窥见其美富者。去（多）[岁]武昌首义，推倒满廷，大好河山，还我汉族，而是园亦遂供众人之游览。今年夏余以请求协款，偕李君春轩入京一日。公余，邀同事诸君往游其间，车抵园门，缴门照（凡往游者必先赴外交部取门照一纸，到园门缴照，非是不得入），入则接待处也，园丁以茶烟进。稍憩，乡道内游。
由一圆门入，为仁寿殿，规模宏敞，墙壁尽丹。两旁一堂一室，堂曰“玉澜”，有“诸香细裛莲须雨，晓色轻团竹岭烟”之联；室曰“霞芬”，有“障殿帘垂花外雨，扫廊帚借竹梢风”之联。殿后有楼，榜曰“夕佳”，高可二丈余，上有“清风岫月”“引泉汲古”等横额，均御书。
由夕佳楼折而北，则乐寿堂在焉。陈列极精致，堂前悬“万寿无疆”一额，庭中置金缸四口，或曰铜质。又有铸成孔雀一双，毛羽酷肖。殿右侧门旁有池，池周为石，与松衬贴最雅适。有西人游至此拍照一面，过此则为邀月亭门，门内为曲槛，槛右侧有石桥，作月形，过桥则为月门，门旁有“天外是银河烟波宛转，云中开翠幄香雨霏微”之联，上为“川泳云飞”四字。门内有“群玉为峰楼台移海上，众香是国花木秀人寰”之联，相传为乾隆御笔。更进有养云轩，为阉宦所居。轩后则万寿山，以土石砌成，高约二十余丈，陡峭不可登。乃返过石桥，复行曲槛，槛尽，右绕入排云殿。殿踞山麓，周围屋瓦，皆赤金色。园丁告余曰：“此前清慈禧后阅章奏处也。”故其中有慈禧像，殿前有横额一，上书“大圆宝镜”四字，侧有小殿，楹联为“露气渐移高阁漏，日华初照御阶松”。
由排云殿上，为德辉殿，两旁石坡百级，栏杆围绕。更由德辉殿而上，则石牌坊一座，有“山色因心远，泉声入目凉”之联。更上有亭，以铜为之。亭内有长铜桌一方，约七八人可旋转。亭侧有石洞，洞有石阶，曲折甚。
虽甚暑至此，作憩片时，必凉出洞，皆以石作假山，甚高。由洞斜上则为佛香阁，登阁凭眺，则园景尽入眼底。而人力凿成之昆明湖，波光荡漾，沁人心脾，足令流连不忍去。
阁内有金佛三尊，身长丈六，故以佛香名。由阁而上，有殿名众香界，内亦佛身。至此登峰造极，无可前行，于是由东侧下，穿东侧石洞出，旁有转轮庄，二轮直立，高二丈余，木质。园丁以手试之，瞬息间果旋转数十次，循庄级下，不数武，有隙地半倾，平如砥，中建石碑，高三丈，宽五尺，大书“万寿山昆明湖”六字。复由石级下，至排云殿，市瓜果者拂椅迎，随盛瓜果于案，剖食数枚，投钱起。
复绕曲槛西行，不半里，有亭作船形，名“清宴舫”。临湖侧，舫身长七八丈，以各种花石造成。上有楼高丈余，四面窗叶，皆嵌以水晶，精丽罕匹。至此则超然物外，心旷神怡，不复记忆穷通得裘，所谓人间仙境者，斯足当之。由亭右旋，入一院落，名花盛开，古木蔚然森秀，中有亭，亭之左右，石牌坊各一，上书“烟屿云岩”“霏香蔚翠”等字。
出院门，乃乘小艇游昆明湖。水面荷叠青钱，凫鸥对队，意类近人，一回首，而万寿山景象，历历在目。缓行抵一水亭，名“岚翠间”，有“列岫展屏山，云凝罨画；平湖环镜槛，波漾空明”之联。入亭有洞，甚黑，由洞而上，则有澹会轩，即前清光绪幼时读书处。
轩三槛楹，楹联为“晓晴露立波心玉，春睽鱼抛水面纶”，内有横披甚伙，出郑沅、陆润庠两人手笔。陈设雅洁，无一毫尘俗气。同游者相与叹曰：“今日乃知南面王之可乐也。”又澹会轩右侧为鉴远堂，堂有联：“竹坞移琴穿径远，松亭觅向过桥迟。”以堂前松竹并茂，有曲径小桥，故题。过此有广润灵雨祠，门锁不得入。以取义询园丁，答曰“不解”。据余私测，必昔圣先贤，有功德于民者，立祠以祀之。
由祠以而东，则一院门，出门有石桥一道，名十七孔桥，以桥有十七孔也。过桥有凉亭高三丈余，甚宏敞。亭旁有一铜牛，像犀牛形，背署“夏禹治河铁牛”等字。至此复上小艇，抵文昌阁起陆，返仁寿殿。殿旁尚有延年井水，闻甚甘，为初到时所未见。
出园门，车待驾，徘徊门首，见有大铁狮二，踞坐雄壮，令人可畏。假使真狮而出，其可畏又当如何也，特非所论于鼾睡而不醒者耳。登车返属，同游者以记属余，余不获辞，乃援笔而为之记，时中华民国元年夏六月，古复周鉴源记于燕京礼学馆之东轩。
颐和记胜-
太行自河内北走，挺秀于京师之西曰西山，中以玉泉山为最著。山之泉绝清冽，东流十余里，潴为昆明湖。湖北岸危峰耸峙，夙为历代帝后游览之所，前清太后慈禧因之以建颐和园。今春余在京师，与陶亚民、林有壬同往地学会，其东邻为留法预备学校，张星华女士肄业其中。一日来言曰，吾辈将游颐和园。君如同往，则代觅数券可矣。余以为京师名胜，不游后将悔，遂诺之。
翌日，四月一号晨起，同陶亚民、林有壬、夏震生把大旨四君及张星华、梁子才二女士，乘人力车出西直门，经海淀镇挂甲屯，顿见石砌马路，角折若矩，夹以杨柳，惜其未绿，犹是燕山景色耳。未几抵园门，门者验券。计偕来者七人，而券仅五，门者阻焉。是时车马沓至，士女拥入。余七人彷徨户外，若有所失。时梁子才女士携幼女（坤平）立墙荫，适来一女士，只携其幼儿女，向梁问曰，君胡未入。梁曰，余七人入五券缺二，未能入。女士曰，余母子实备三券，若幼儿弗计，当以余券赠君辈。张星华女士趋之曰，事谐矣。三女士遂各携一儿，持三券入。余五人亦持五券雀跃入，齐向赠券女士致谢而询焉，则胡其姓，敬容其字，江苏常州人，充京师第一蒙养院保姆者。噫巧哉，殆天助耶，是宜记。
既入园门，复有三门，东向中为仁寿门，游人从北门入，即仁寿殿，题额曰大圆宝镜。殿前列铜制龙凤各二，再前当门峙二山石，一丈余一数尺，若祖孙，然檐角四起，如翚斯飞，榱题间遍被铜网，殆防雀之穿，而病其坠粪玉阶也。南北有陪殿，循北隅入最近胜境。
余辈不知循殿壁南行，忽见昆明湖水数十顷，作椭圆状，南北长二里许，东西宽不及里。湖之北岸高峰矗天，危楼杰阁，层叠参差。南岸远不见，但见亭桥殿宇与树混茫横伸于湖心，余辈遂循湖东岸南行，有台截路，题曰文昌阁，穿过之，约数十步，闻岸下水声淙淙，则银妃闸也，为湖水东出之路，又南行半里许，见铁牛一，上有篆铭，余录而阙其疑，亦考古之资也。
由铁牛西南转渡小石桥，为八棱榭，少憩，即渡大石桥。桥十七孔，蜿蜒若长虹，渡桥而西见砖栏回折，松柏萧疏，北耸高阜，南为平地，平处南向者，为广润灵雨祠。西陪院题曰玩云门，皆扃焉。前列东西南三排楼，题有“凌云”、“映月”、“澄霁”、“虹彩”、“镜月”、“绮霞”等字，次循石栏甬道北上高阜，有涵虚堂。北额“鸿风懿采”，为清光绪帝御笔。
廊外叠石为山，作灵芝状，北望北岸则群山敝空，嵌以楼阁，玲珑峭直，金碧纷披，而湖面澄波万顷，水禽时鸣，大有海上三山，可望不可即之势。启廊下板观之，皆为深洞。把夏二君入探，系与四面叠石通，遂俱由假山中出，既而余辈循阜西行，阻于水不能进，始悟即初所见之殿树混茫，横伸于湖心者也，于是仍渡桥穿榭而返。将绕南岸而西，游人告余曰，南桥断弗能通，乃循旧路而北，穿文昌阁，行数十武，西转步小桥，登圆亭。亭西山石磊落，若虎若犬若案若圭状不一，再西则瘦竹数茎，低阜入水，亦一水心亭也。
又返而循湖北行，见宫院一所，额题玉澜，而扃。再西北行，见有南面湖之门，亦扃，题曰水木自亲，慈禧之笔也。再北湖岸皆大理石栏，雕刻整齐，角折不断，俯视碧波洪洞与石栏激。栏东楼阁连缀，高下不齐，下成仄径，其里面即乐寿殿之西陪房也。殿之门即题水木自亲处，与玉澜堂皆慈禧之所居，惜未获入览其胜。无何，更西折，临湖北岸，纵览其概，见湖岸遍设石栏，栏北柏林脩密，巨皆两围。林北则自东徂西，为游廊，约百数十楹。立廊仰视，山顶绝高，楼台亭榭，殿阁堂宇，错落倚伏，约四五层而践绝顶。斜坡曲径石磴砖甬相接触，响廊危梯飞栈环桥相勾连，吾目为眩而心为摇，不知自何路而上也。
余八人乃随意觅路以进，遂渡曲桥，上石磴，见圆门高耸，题曰“川泳云飞”。入见殿门深闭，出向东行，登砖坡，摄衣上，约数百步见一亭长方式，题曰“意迟云在”。再西行有圆郎斋，又西上石级，有寻云亭，游廊相连，至写秋轩，又西过一亭，曰观生意。再西见长墙循峭坂，自山顶迤逦而下，抵地数十丈，形若神龙之吸水。余趾足内瞰，见石磴数十级，上设宫殿门，皆锁。宫殿后又石级，石级上又宫殿，直抵山顶，有圆式巍楼一，曰佛香阁。余辈不能进，仍循路返圆朗斋。
而东上，见石磴不凿，纯任自然，行十余分钟，同人皆力疲气嘘。始至平地，有翠微亭，形长方，少憩。复鼓勇西上，砖砌平坡，闻以浅磴，未几登至最高处。有两层楼，上有圆顶，砖作琉璃状。红蓝相间，即所谓佛香阁也。南瞰全湖镜若，长桥虹若，孤岛画若，洞庭君山耶，巢湖鞋山耶，水心孤屿，丛树斜阳，风景中之绝品也。余初游涵虚堂时，以身在个中固不觉也。
至是见游人皆汗流口渴，或脱外衣，余以为行至尽处矣，而意殊未慊。盖山水固佳，而建筑之秀丽未睹。询之园役，西去有何佳胜否？伊曰，西去惟有船坞及石船耳。余是时，意奢体怠，正徘徊游疑间，见夏君携把君西下，俄倾不见。余亦携林君西下砖坡，坡甚光洁，见长亭一，题曰湖山真意。凭栏坐，少顷，见士女北下者，余亦起而随之，旋转而西约数百步，见台上圆状重楼，余倦不欲登，穿台洞而北，见女子有仰首笔记台额者，余视之，曰宿云檐。
再北行有石桥，登桥而西北望，经庭院落之多，尚未可量也。亦倦不欲往，乃返而下桥。西行数十步，有门，入之，见茶烟袅袅自北房出，进而索茶，主者出，邀余与林君入坐，是时体热口渴，脱外褂落履，盘坐品茗。林君赠余纸烟吸之。询主者曰：“此间有胜境否？能引观，当有酬。”渠笑曰：“余清时昆明池船夫也。船坞非遥，盍往观之。”乃急给茶资，随之至船坞，系据湖岸一区，筑作大板屋状，内藏船四艘。
坞门，皆石岸，岸下皆水，船紧依岸，余与林君登船。船长约二丈余，上似瓦屋，内床屏窗几备具，屏上有名人题咏，乃录郑沅、张百熙作各一首，余所登之船曰水云乡，系清德宗所乘者。询船夫曰，德宗乘船游湖时，亦有宫女奏乐否？曰无之。余因之有感焉。昔隋炀帝引洛穿邗，以通江都楼，船四层，舳舻相接，宫女艳装，为清夜之游。德宗当日亦四海为家之帝王也，游船不满三丈，粉饰未见其华丽，无复歌舞之女，明月清风，湖波容与泛棹为乐，不过若骚人逸客游览山水而已。吾不能不心焉折服也。
出船坞南行，复过前宿云檐下，再南经迎旭楼、清赏楼、斜门殿、小有天、穿云殿等处，皆弗暇谛视，南进荇桥，桥上有亭，少憩，复东行西，折见一阁，紧逼湖岸，前隔石栏，波欲撼楹，水将洗砌，余与林君穿廊而西，见楼船一座，下系石筑，先登至上层，见水晶为壁，玻璃为窗，几凳骈罗，轩豁光洁，碧浪荡漾，涤人心目。再至下层，楹皆木制，伪作石色，光洁与上层等，而水气侵人愈增清快。吾欲击楫以兴沧浪之歌也，下船东走，转过楼角，见长廊横亘，前列柏林，始悟又至初之处也。
余与林君循廊东行，忽见陶把夏三君，仝张粱湖三女士从东来，曰吾辈寻君不见，已历游胜境矣。二君少俟，吾辈游石船，少顷当返。余遂少憩，林君曰，时已晚矣，才闻人言，有谐趣园者吗，曷往寻之？余二人东行，经铜狮子二，又东行而北上，见一亭，少憩，四寻无所得，仍东行，遥见一楼，闻人语声踏楼声相杂，沓急寻路入，见大殿两座，皆有陪楼，是时余铅笔已失，不复能记其名，再前见三层戏楼一座，兼台计之，已四层矣。三层楼上下，顶板相通殆为演鬼神戏时，作由天而下之势耶。楼梯绝高，余上及二层，已觉身入云端，仰视三层，楼梯亦较吾平日所登之楼为高。足力已困，不复能登，下楼出，见六君又来矣。余与林君少憩，见六君又陆续出，曰当至谐趣园相候。无何，余与林君亦出。北上高阜，有景福阁。他无所见，回视才所登之三层戏楼，其最上之楼脊，已低于吾足丈许矣，是又至万寿山之绝顶。
盘旋而下，游人已稀，遂作归计，行至仁寿殿前，见夏震生据木坐，询余曰，君未见彼五君乎？余曰未也。夏曰，曷少俟？遂与园夫询谐趣园正在何处。伊曰，余引君辈游可乎？余三人乃游兴复作。由仁寿殿北隅入，遂至谐趣园，园内皆水，有正殿，有陪楼，有水阁，有曲楹，有小桥，有急流，有叠山，有竹木，廊庙与山林并，贵显与隐逸偕，真颐和园中之佳胜也。引者曰，尚有胜境，惜扃门不得入耳。其正殿楹联曰：“西岭烟霞生袖底，东洲云海落樽前。”园内以此联为最胜，故录之。见水亭有郑沅、朱益藩之题诗，录其二首以出。
时日已暮，陶把二君及张梁胡三女士，盖已先返矣。余三人亦买车归。
《国民杂志（上海）》1913年第2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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